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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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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3章

燕瀾並未被大祭司鋒利的言辭震懾到,因為聽出他尾音裏的輕顫。

表露出他的無可奈何,以及對燕瀾的擔憂。

這令燕瀾瀕臨崩潰的情緒,稍稍得到了一些安撫。

大祭司道:“你在信中的猜測是正確的,一千五百年前,從五濁惡世逃出一批大荒怪物,被結界困在了魔鬼沼和萬象巫,我族死傷慘重,因為此事被處以叛族重罪的少君之子,正是如今夜梟谷的魔神。若不是你說,我們根本不知道他竟然還活著。”

燕瀾問:“他所犯下的,不是失職之罪?”

大祭司道:“起初是失職,後來演變成為叛族。”

燕瀾微微頷首:“因為魔神發現,五濁惡世裏的怪物出逃,其實是你們造成的。”

說“你們”並不合適,人仙的壽元上限是五百歲,大祭司和銅門後的三位族老都沒有突破地仙,年齡不足五百歲。

至於那位輩分和修為更高的世外長老,算他突破了地仙,若不是像況雪沈那樣的長壽人,他的年齡也應該在一千歲以下。

“你們一直通過這種放怪物、抓怪物的方式,來欺騙世人,重塑我族在世人眼中的光輝。”

其實寄魂的存在,也是一種欺騙。

但這種欺騙,是燕瀾心中能夠接受的程度。

以寄魂內留存的金色天賦,安定族民的心,讓世人知道巫族還可以點天燈,知道他們有用,這是自保的手段。

除了被寄生者會遭受痛苦,並不會傷害到其他人。

且寄魂力量強大,這一路,幫了燕瀾不少的忙。

大祭司指正:“不,我再說一遍,這是聞人不棄的汙蔑,我們從來不曾使用過這種拙劣的手段。怪物出逃,是我們打開五濁惡世大門之時,不小心造成的,出於責任,我們不惜一切代價的抓他們回來,絕對沒有任何故意做戲的成分。”

燕瀾質問:“那為何要去打開大門?”

大祭司卻沈默不語。

燕瀾上前一步:“您想讓我做出正確的選擇,是不是要先告訴我,先祖們這樣做的目的,而我們必須接手這個爛攤子的原因?”

大祭司嘆息:“還能是什麽原因,當年神族去往域外,無情的切斷來人間的通道,留下這個千瘡百孔的世界給我們巫族……”

燕瀾打斷:“可是神族當年本想帶我們一起去往域外,是先祖自願留下,我們身為人,自然要與人類共進退。”

稍微頓了頓,“何況神族已經掃清一切障礙,想將人間變成真正的人間,又怕墮神降世,才會選擇切斷通道。”

大祭司不否認:“先祖當時留下,是個正確的選擇,大荒覆滅,人族重建,各個族群部落,都以我們巫族馬首是瞻,我們就是這人間新的神明。可是慢慢的……”

在沒有始祖魔和大荒怪物的威脅之後,隨著人族一代代繁衍,人類的數量增多,也開始變強。

通過戰爭逐漸融合,從前的部落消失,被強大的國家代替。

大祭司感嘆道:“兩三萬年過去,我們巫族從人間最強大、最高貴的部落族群,開始變得格格不入,被迫隱世在這十萬大山之中。體內神族賜予的九天清氣,逐漸變的稀薄,能夠覺醒天賦的人,也越來越少。世人爭名逐利,日漸自私貪婪,莫說記得,連知道那段歷史的人都所剩無幾了。”

“六千年前,最後一位能覺醒金色天賦的先祖,知道在他之後,估計再也沒有後人能夠點亮天燈,甘願犧牲自己,抽取天賦力量,封存入寄魂裏。但寄魂的力量,用一點少一點,遲早都會用盡的,後代便開始擔心,失去天賦的我們,該怎樣看守大獄,守護人間。”

“五千年前,我們的另一位先祖,扶持起了縱橫道。將我們巫族的耳目,滲透入七境九國裏,是為了探聽各方勢力的動向,目的和寄魂一樣,都是為了自保。”

“除了探聽消息,以及這一千多年來,為覆鳶南之戰的深仇,暗殺聞人氏,我們從未要求縱橫道成員為我們做過任何傷天害理之事,一件都沒有。他們彼此之間的利益交換,與我們無關。”

聽他講完厚重的歷史,輪到燕瀾沈默。

大祭司問道:“你不相信?”

燕瀾說了聲“我相信”:“但是,如果只是這樣,談得上您口中的‘不進則滅’?談得上我不加入,就要受叛族之刑?

縱橫道儼然不是重點,為何打開大獄大門才是重點。“你們不怕縱橫道暴露,最終目的,是想隱藏你們擅自打開大門的原因。”

大祭司緩緩摘下面具。

面具下,是一張已經步入天人五衰的蒼老面容:“你說的不錯,建立起縱橫道的那位先祖,還做了一件事情。”

燕瀾望著這張熟悉的面容,默默聽著。

大祭司道:“先祖打開了大門,進入五濁惡世裏,抓出了一種無名怪物。將那無名怪物與我們巫族人融合,能夠令我們巫族再次獲得金色天賦,煥發新的生機。”

燕瀾回想《歸墟志》:“無名怪物?”

“《歸墟志》裏不是少了幾頁麽,記載的正是這種怪物,我們稱他們為無名怪物。雖在第一冊 ,但他們沒有多少鬥法能力,天賦也是對他人有益,被其他怪物無視。神族偶然發現,戰爭結束之後,才將他們記載下來……”

燕瀾垂眸不語。

大祭司看向他的紅眼睛:“你寫信說,姜拂衣因你吐在她胸口的血而突破,你竟然不信?”

燕瀾瞳孔微微縮:“我後靈境裏封印的,正是無名怪物?是那位先祖抓出來的?”

大祭司搖頭:“先祖和他抓出來的無名怪物,融合失敗了,他也因此喪命。又因為開啟大門,一些殺戮怪物跑出,造成死傷無數,我們已是罪孽滿身。似有天罰,我族天賦加劇衰落。能打開五濁惡世大門的人,更是少有。又等了三千多年,才再次開啟大門,幸好那無名怪物繁衍出了不少的後代,又抓了一個出來,這次的融合,成功了一半……”

燕瀾接著道:“因為開門,同樣造成怪物外逃,再添罪孽。”

大祭司:“是。”

燕瀾面無表情:“然後是二十多年前,我父親為了救自己的長子,也就是被封印的我,第三次打開了五濁惡世的大門,抓了個無名怪物出來。”

大祭司聽罷他的話,沈默片刻,看向魔鬼沼:“是的,這一代,唯獨劍笙有這個本事開啟大門,且在你身上獲得了成功,你雖未覺醒金色天賦,可是你的能力,自小就遠遠超過同輩,甚至是幾千年來最優秀的,有返祖的跡象,讓我們看到了希望。”

燕瀾垂眸:“但造成的後果更為嚴重,直接導致神族的連環封印大動蕩,五濁惡世裏的怪物沒逃出來,那些被單獨封印的甲級怪物逃了出來,乃至雲巔國庫裏的天燈都主動預警。”

大祭司沒說話。

燕瀾逐漸變得平靜:“不得已,你們只能讓我母親假裝去點天燈,將漆隨夢獻了上去,謊稱他是劍靈。因為真正的九天神族轉世,始終和人類是有區別的,你們怕被看出來。”

大祭司開口:“所以你知道了麽,我們巫族已經罪孽深重,不能再與神族聯絡了。為了種族延續,為了繼續守護人間,我們唯一的出路,就是與無名怪物融合,再經過血脈傳承,以人造怪物的身份存在下去。”

燕瀾“嗯”了一聲:“我懂了,我只能加入。若不加入,你們就會在族民面前,將我徹底變成怪物,我說的話沒有人信。而我父親,為了保住漆隨夢,也不敢救我。我最終只能是叫天天不應,叫地地不靈。”

死寂過後。

大祭司說:“阿瀾,你想清楚,我知道你秉性純良,我們的手段你不太能接受,但我們只是為了生存下去,也是為了更好的守護人間。聽話,你去殺了三長老,向族老們投誠之後,可以立刻卸任少君之位,今後天高海闊,你想做什麽就去做什麽,只需要給巫族留下一道血脈。”

燕瀾低垂著頭,默然無言。

大祭司再勸:“你父親違背道義,擅自開啟封印大門,只為你一條生路,你真要自尋死路?”

燕瀾擡起頭,目光鎮定:“大祭司,我想先去見一見我父親,見過他之後,我再回來告訴您我的選擇,我一定會回來,可以麽?”

大祭司稍作猶豫:“可以。”

燕瀾躬身告退,去往偏殿。

漆隨夢臨窗而站,目望他走進來。

燕瀾喊他一起去:“漆公子,隨我去一趟魔鬼沼。”

漆隨夢蹙眉:“什麽事?”

燕瀾:“家事。”

漆隨夢:“……”

燕瀾說完轉身。

漆隨夢追了上去。

*

姜拂衣沒有立刻前往道觀,通過傳送陣前往萬象巫。

先回了聞人府。

越是情況危急,越是不能自亂陣腳。

家仆已在門口等候,遠遠瞧見她,像是擔心她只是路過,疾步躍下臺階,去到她身邊:“姜姑娘,家主等您很久了。”

姜拂衣心事重重的回到居住的院落裏,看到聞人不棄和凡跡星正在圍爐煮茶。

凡跡星招招手,示意她來身邊的空位置坐下:“你總算回來了。”

姜拂衣走上前,並沒有落座:“義父,我要先去巫族一趟,你們先去忙,不用管我。”

凡跡星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,聞人不棄像是被踩到了尾巴,倏然起身,語氣頗為嚴厲:“知不知道巫族現在是個什麽狀況,你不能去!”

姜拂衣轉頭看向聞人不棄:“無論巫族是個什麽情況,我都要去救我的朋友。就像柳藏酒明知危險,也非要陪我來飛凰山,柳家大哥明知我是個怪物,一句也不反對。”

聞人不棄沈聲:“你拿燕瀾當做可以舍命相救的朋友,他卻未必會在家族和你之間,堅定的選擇你。到時候你就是自投羅網,真以為自己是怪物死不掉?”

姜拂衣篤定:“盡管放心,不會的,我相信他。”

聞人不棄深吸一口氣:“姜拂衣,你才多大年紀,見識過多少人心險惡?仗著有點小聰明,就以為能摸清楚人性?”

凡跡星伸手拽了下他的衣袖:“世上的人心,也不全是險惡,而且智慧和年齡並無多大關系,商三哥三百多歲了,不也沒你一半聰明?阿拂她有判斷能力,從頭到尾也沒說過相信巫族,她相信的只是燕瀾,他二人同生共死那麽多次,阿拂當然比你更了解他,你應該相信她。”

聞人不棄被他氣的不輕:“凡跡星,她既然喊你一聲義父,你是不是得有個做父親的樣子?對子女,該慣的時候可以慣著,明知前方是個坑,你還鼓勵她去跳,你可真行。”

凡跡星很少見聞人惱火:“就算是坑,為救摯愛親朋跳進去,何錯之有?”

聞人不棄質問:“她掉坑裏爬不出來,該如何是好?”

凡跡星攤手:“我去救,商三哥去救,亦大哥也會救,你不去?為了摯愛親朋,哪怕死在巫族,我們也是義無反顧。”

聞人不棄明白他的言下之意,是讓自己將心比心:“我們當然義無反顧,問題是現在根本不知道燕瀾值不值得,那畢竟是他的種族,你真相信燕瀾會背叛整個種族?到時候我們全死在巫族,誰去救你的仙女?”

嘎吱。

商刻羽拉開房門。

姜拂衣看著一抹紅衣來到面前,先前商刻羽對她的態度,一直有些逃避,這還是第一次距離她如此之近。

商刻羽低頭看著她:“阿拂,我認為聞人說的有道理,你最好離燕瀾遠一點。”

姜拂衣:“嗯?”

商刻羽想起燕瀾的紅瞳:“我三百年前見過魔神,他想來收我為徒,當時他還沒有被溫柔鄉的人打成重傷,我見到的是他的真容。他有一雙紅瞳,不是妖物的紅瞳,紅的極為特別,和現在的燕瀾幾乎一模一樣。燕瀾可能已經在緩慢的墮入魔道,說明他內心出現了罅隙,並不是你認為的意志堅定之輩,不是良配,不值得信任,不值得你去冒險。”

姜拂衣微微皺眉,絕渡逢舟已經提醒過,說燕瀾在走魔神的老路。

她的反應不大。

聞人不棄跟著勸:“你聽見沒有,不要在和燕瀾繼續糾纏,巫族那根歹竹很難會出什麽好筍,燕瀾就算現在還能保持一些自我,遲早會被同化。”

姜拂衣道:“我回來只是告訴你們一聲,並不是征得你們的同意。”

凡跡星豎起大拇指:“做人就是要有這樣的自信。”

商刻羽瞪他一眼,又對姜拂衣說:“我沒說要攔著你,只是提醒你防人之心不可無,越是親近的人,背叛起來越是致命一刀。”

聞人不棄此刻看著姜拂衣,恍惚回憶起當年自己非要去巫族偷看藏書,父親恨鐵不成鋼,險些被氣死的模樣:“那你可以先和我過幾招,能不能從我手底下離開,有這個本事,我也不攔你。如果沒這個本事,你去巫族就是找死,我連劍笙都打不過,更別提那幾位族老,你能打得過誰?”

凡跡星終於站起身:“聞人,你過分了。”

姜拂衣話鋒一轉:“我回來,還想順便告訴你們,我是心臟碎了都還能再生的石心人,絕渡逢舟又和我結了契。”

商刻羽皺起眉:“絕渡逢舟?”

姜拂衣解釋了下他的天賦:“所以我哪怕掉進坑裏,也會有一線生機,不用你們來救。”

商刻羽的確放心不少:“但這一線生機,只代表活著,可能會重傷瀕死?”

姜拂衣避而不答:“無論如何,我是一定要去救燕瀾的。我只希望,三位無論聽到任何風聲,都不要來巫族救我,不要延誤救我娘的時機。絕渡逢舟告訴我,魔神可能會因為燕瀾的事情提前出關,前往巫族。趁著巫族內亂,魔神也參與其中,天賜良機,你們盡快去救我娘。”

聞人不棄正要在說話,她忽然提了下裙擺,做出下跪的姿勢。

商刻羽距離她最近,下意識去扶她起來,她卻硬生生跪下,伏地一拜:“阿拂先在此謝過。”

這回,連凡跡星的臉色都變得嚴肅不少:“你這樣訣別似的,我反而真有些不放心了。”

姜拂衣兀自站起身,笑道:“怎麽會呢,就是想提前道聲謝,算是預祝你們成功。”

商刻羽緊緊繃了繃唇線:“不需要你謝,這原本就是我堅持半生的事情,你謝我做什麽。”

姜拂衣可以感覺到,他已經放下了一些驕傲,逐漸對“現實”妥協了。

有些感慨,也放心不少。

姜拂衣朝院外走去。

聞人不棄想去追。

凡跡星伸手攔住:“話說到這份上,你真打算對她動手不成?萬一是你們兩個預估錯誤,燕瀾真就心如磐石,敢孤身為護心中道義而對抗種族呢?燕瀾若因此遭受酷刑而死,阿拂恨不恨你不重要,她會自責一世。阿拂十一歲上岸,一路走到今天,我們誰給過她什麽幫助了,如今給她點兒信任當真有那麽難嗎?”

這話將聞人不棄說的楞住。

原地佇立片刻,他依然追上去:“我告訴她一些巫族的事情。”

姜拂衣步伐極快,已經將要走到聞人府的大門口。

“姜姑娘。”聞人不棄喊住她。

姜拂衣駐足轉身:“您……”

聞人不棄無可奈何:“我不勸你了,是來告訴你,巫族大長老愁姑的丈夫沈雲竹,是個值得信任的人,我會請他幫助你。”

姜拂衣詫異,休容的父親?

聞人不棄說完之後,便要轉身回去。

不想親眼看她去涉險。

姜拂衣卻問:“您之前還喊我阿拂,怎麽就變成姜姑娘了?”

聞人不棄停下腳步,自嘲道:“我知道你很討厭我。”

姜拂衣比劃著小拇指:“其實,並沒有很討厭,只是有一點點討厭。”

聞人不棄看向她勾起的小拇指。

此去萬象巫,姜拂衣心中沒一點譜。

既然話說到了此處,她心想不如說清楚,不給聞人留什麽遺憾:“我起初是真的很討厭你,或者說討厭你們聞人氏。因為雲洲城外,我頂著巫族聖女的身份,被聞人楓帶人給堵了,幸虧我略勝一籌,不然那天會被他狠揍一頓。我心眼小,非常記仇,誰惹我,我討厭誰全家。從前在海裏,哪只海怪惹我,我娘一定會滅它九族。”

聞人不棄冷下臉:“等我稍後教訓他。”

姜拂衣繼續說:“後來你恢覆記憶,來飛凰山見我,又一直懷疑劍笙前輩對我好,是別有圖謀,令我更討厭你。”

聞人不棄爭辯:“劍笙他……”

“我知道,劍笙前輩做了錯事,甚至可能做了惡事。” 姜拂衣心念一動,音靈花飛出。

她望著在環繞在眼前的紫色花朵,“就算劍笙前輩對不起這世上所有人,他給過我一份溫暖……您根本無法體會,不久之前,我從棺材裏醒來,心臟破損,喪失上岸後的所有記憶,心下有多惶恐不安。是他悉心為我療傷,還遞給我一碗熱湯。外出幫我四處尋找法器,回來又傳授我傀儡術。看出我對人間的恐懼時,還會講笑話逗我開心……”

這人間啊,向來是錦上添花易,雪中送炭難。

姜拂衣形容不出那種感受,是她記憶中除了母親之外,得到的第一份善意。

是能夠銘記一生一世的恩情。

“您卻一直在我面前說他對我別有用心,您說我該不該惱?”

聞人不棄從未與姜拂衣談過心,知道她的經歷,卻不知這些細節。

聽她講述,腦海裏浮現出了畫面。

以及凡跡星那句話:阿拂十一歲上岸,一路走到今天,我們誰給過她什麽幫助了,如今給她點兒信任當真有那麽難?

姜拂衣收起音靈花:“但是,當我看到您給我的戒指時,知道您為我娘做了那麽多,我就不討厭您了。”

還因為之前對他的態度比較差,想和他道個歉。

豈料當晚就被吸進了地龍腹中。

將飛凰山搬去東海,回來的路上,姜拂衣都還掛念著和聞人道個歉。

結果昏迷過後再醒來,竟然聽聞他來找燕瀾的麻煩。

姜拂衣才又對他生出一點點的討厭:“燕瀾命懸一線,從小和絕渡逢舟結了契約,我估計,正是想用在這時候。但他卻將那一線生機浪費在了飛凰山……”

姜拂衣簡單講了講燕瀾留在地龍腹中的經過,“我能順利與涅槃火靈溝通,天道也有助我。燕瀾才剛舍了一線生機,轉頭您又來羞辱他。”

燕瀾雖不曾細說,姜拂衣也知道內容。

指責他利用她。

逼迫他遠離她。

就和剛才聞人氣急敗壞的讓她遠離燕瀾差不多。

聞人不棄睫毛微顫:“我不知道一線生機的事情。”

姜拂衣笑了:“您當然不知道,我當時還昏迷不醒,誰來告訴您?”

聞人不棄承認:“我確實有些急了。”

“退一步講。即使燕瀾真不是一根好竹子,您懷疑巫族的勾當他也有份,您羞辱歸羞辱,是不是該等我醒來,告訴我,讓我自己判斷要不要遠離他,而不是自作主張的替我做決定,趁我昏迷,強迫他離開我?”

姜拂衣凝視聞人不棄的眼睛,“哪怕您是將我養大的生父,面對已經成年的女兒,是不是也該擁有最基本的尊重?何況我們根本不熟,您憑什麽替我做決定呢?”

聞人不棄被她數落的窘迫,嘆了口氣:“我沒有養過女兒,我不知道……不,是我身為家主,強勢慣了,將你視為我家中小輩。但你並不是,需要我的時候,我沒像劍笙那般給過你溫暖和依靠,卻又……”

他不再多言,只說,“是我欠考慮,我的錯。”

姜拂衣也不是想要他的道歉:“其實,那一點點討厭不算什麽,我對您更多的還是感激。換做外人,討厭會被忽略,但您不一樣,那點微不足道的討厭反而占了上風。”

聞人不棄茫然不解的看向他。

姜拂衣揚起眉毛:“我這人除了小心眼,還愛耍小性子。只是我會分類,小性子只耍在親近的人身上。我默認我娘選擇的劍主,都是我的父親……”她又莞爾一笑,“您就當我這幾日給您臉色看,是女兒在和爹爹耍小性子吧。”

聞人不棄微微怔楞,不知何故,眼眶竟會覺得微微泛酸。

姜拂衣揮揮手:“我走啦。”

才走出幾步遠,她又扭頭,擡手撥了下發髻上的步搖,笑容粲然,“對了,您布置的那些裝飾,還有這些首飾,我都很喜歡,不愧是讀書人,真有品味。”

聞人不棄壓下心口莫名又覆雜的感受:“喜歡就好。”

再次回頭朝前走時,姜拂衣臉上的笑容消失。

出了聞人府的大門,步入已經恢覆熙熙攘攘的長街,她朝西南方向望去。

燕瀾,我來了。

*

魔鬼沼內。

劍笙負手站在洞口外,望著前方沼澤地中的一條小道。

他今日脫去了往常穿的那件襤褸舊袍,淩亂的頭發也梳理的規矩,少見的露出了精致的眉眼。

終於,又等到了想等的人。

燕瀾和漆隨夢並肩出現在那條小道上,兩道挺拔的身影在他瞳孔中逐漸清晰。

劍笙目望他二人上前,眼睛一眨不眨,寫滿貪戀。

“父親。”燕瀾若無其事的行禮,像是什麽都不曾發生過。

漆隨夢道:“現在是不是可以說了?”

路上問燕瀾為何邀他一起來見劍笙,像是掉了魂,吭都不吭一聲。

而燕瀾見到父親今日特意裝扮,顏色分明比平時鮮明許多,燕瀾通紅的眼底,光芒卻暗淡了幾分。

劍笙問:“你是不是已經逐漸尋到了答案?”

燕瀾低低垂著眼瞼:“但我懷揣著一絲希冀,這不是正確答案。”

劍笙笑了笑:“先說說看,我來給你評判。”

燕瀾擡眸回望:“父親為何還能笑的出來?”

劍笙又“哈哈”笑了兩聲:“你這聲父親都喊的出來,我為何笑不出來啊?”

燕瀾的雙唇逐漸抿緊。

劍笙臉上的笑意也逐漸淡去。

漆隨夢原本納悶他們父子倆在打什麽啞謎,氣氛突然又轉為肅殺。

這份肅殺來自於鮮少表露情緒的燕瀾。

漆隨夢原本是和燕瀾並肩站著的,下意識挪了些腳步,站在一棵枯樹旁,離他遠一些。

沈默了很久,肅殺轉淡,燕瀾開口:“我起初以為父親說謊了,神族下凡,只能使用胎兒的肉身,不可能占用我大哥的軀殼,漆隨夢不會是我大哥。我又想,說不定我才是大哥,漆隨夢是母親點天燈時,腹中懷著的那個……”

劍笙:“哦?”

燕瀾道:“但父親並沒有說謊,漆隨夢的確是您那個命途多舛的長子,是您的親生兒子,並非什麽神劍劍靈。”

漆隨夢原本靠著樹,聞言站直,驚怔道:“你在說什麽?”

燕瀾並未理會他:“大祭司說,五千年前,先祖想到了一個辦法,開啟五濁惡世的大門,進去抓一個無名怪物,與我族融合。那無名怪物,能夠煥發新生,重燃我族的金色天賦,但他失敗了。”

第二次,是一千五百年前。

第三次,是二十多年前。

“《歸墟志》第一冊 裏的怪物,基本都是天地獨一份,而這被撕掉的無名怪物,竟能三次入內,每次都抓一個出來,實在是超出我的認知。”

燕瀾問:“大祭司口中的無名怪物,其實是下凡救世的九天神族,對不對?”

漆隨夢瞳孔緊縮。

而劍笙卻問:“你懷疑的理由是什麽?”

燕瀾數那三個時間:“有本事開啟五濁惡世大門的大巫,的確很少,但也不至於少到五千年裏,一共就只有三個。這個時間,其實是點亮天燈的間隔時間。因為天燈每次點亮之後,都要沈眠一千年到三千年不等。”

聞人不棄指責巫族一邊釋放大荒怪物,一邊抓怪物,以此博得聲望,的確是汙蔑。

他的思維太過局限。

巫族根本不屑做這樣的無恥小事。

要做,就做大事。

巫族打開大門的真正原因,是為了動蕩結界,天燈會有所感知。

這樣,才能點天燈請神下凡。

神族是通過天燈,感知到封印確實出現問題,才會下凡來。

而不是聽巫族人憑嘴說。

至於神族下凡之後……

最初巫族先祖應該是這樣想的,希望神族在借用巫族肉身時,能為巫族留下血脈。

但投胎的神族,會隨著年紀成長,逐漸恢覆神族的記憶。

神族應是有族規,下凡者,不能在人間留下子嗣。

或者是,神族都知道現如今的人間濁氣叢生,神族下凡,本就容易被汙染,盡量做到孑然一身,以免徹底墮凡。

這也就意味著,神族已經默認下凡救世,風險極大。

回不去,也是正常的。

於是那位先祖,自神族一降世,就取出他後靈境的一滴神血。

燕瀾從儲物戒中,拿出那本雜記:“我年幼時閱讀此書,只記得神族降世只能選擇胎兒這句話,如今重新翻看,才發現這本雜記裏,還暗藏著其他信息,是故意留給後人看的。”

比如神族最珍貴的一滴神血,藏在後靈境內。

那滴神血,是神族的神力源泉。

一旦剝奪了那滴神血,神再也無法收回神血,失去源泉,將漸漸被汙染,墮為凡人。

五千年前,那位先祖膽大包天,趁著降世神族還是嬰兒,取了他的神血,想和自己融合,結果失敗而亡。

嬰兒應該也被他們所殺。

第二個下凡來的,估計就是魔神。

他的“魔神”之名不是自封的。

他從前真的是神族。

魔神的神血也被取出,被誰獲得不清楚,說是成功了一半。

魔神因此沒被殺死,當做少君的兒子長大。

因為被封了後靈境,成長過程中,魔神沒能恢覆記憶,他們希望魔神能為巫族留下血脈。

即使神血已被剝奪,神族之身,一樣不同凡響。

但不知何故,魔神突然恢覆了記憶。

控訴巫族弒神,對抗族老,奈何鬥不過他們,反被冠上叛族之罪,處以極刑。

“至於第三個下凡的,就是我吧。”

燕瀾卷起手中書冊,微微垂頭,額頭抵在豎起的書卷邊緣,閉上自己血紅的雙眼,“父親應該是被他們騙了,他們也像哄騙我一樣,哄騙您,說五濁惡世裏有個無名怪物,抓到他,就能救漆隨夢,救您被封印了十年的長子,您相信了,打開了大門……”

半響得不到回應,燕瀾吃力的掀開一點眼皮。

卻見面前原本與自己一般高的劍笙,逐漸矮了下去。

劍笙跪在了他面前。

這一跪,燕瀾的心也徹底沈到了底兒。

“是,我被他們騙了。”

劍笙笑起來,笑得比哭還要難看幾分,且笑聲中夾著哽咽,“我抵抗不住這種誘惑,我想救我的兒子……開啟大門之後,跑了幾個小怪物,族老命我外出抓捕,他說,他會親自進入大獄裏去抓那只無名怪物。”

開門的後果,導致了神族連環封印大動蕩,天燈主動預警。

他的夫人,前任巫族少君奉召入神都。

前往神都之前,族老交代她務必請神族下凡救世。

她不肯答應。

一個是她身懷六甲,以寄魂之力點天燈,腹中胎兒或將不保。

另一個,封印是被她的夫君破壞,神君下凡,她的夫君必死無疑。

族老這才將五千年來,先祖取神血,嘗試改造巫族血脈的事情說出來。

讓她放心,她的夫君不會有事,且神血會拿來救她的長子,並以神族的身份送到天闕府。

她得知後既震驚又痛苦,不等點天燈,腹中胎兒便沒了。

痛失次子,為了保住夫君和長子的命,最終選擇點燃天燈,誆騙神族下凡救世。

等到劍笙抓完怪物回來時,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,再也無法挽回。

燕瀾擡起了頭,沒看跪在眼前的劍笙,眼睛不知往哪裏看,極力維持著平穩的聲線:“您口中,那一對帶著幼子逃離萬象巫的夫妻,也確實存在,您是故意告訴我的。這幾日我也查了,是您夫人的一個表弟,自小選擇成為平民。”

所以愁姑不知道他。

只不過,他們夫妻並不是連夜逃跑。

選擇腹中骨肉成為神族轉世,是無上的榮耀,但族老不知出於什麽考慮,燕瀾出生之後,將他們夫妻秘密處死了。

說燕瀾是劍笙和前任少君的兒子。

燕瀾終於看向早已面無血色的漆隨夢:“他們先殺了我在人間的父母,又剜出我的雙眼,取出我後靈境的神血,治好了漆隨夢。因為太過痛苦,我雖還是個初生嬰兒,卻在那時生出了心魔……”

他後靈境裏的“怪物”,其實,是從他神格生出的心魔。

燕瀾又捂了捂自己的眼睛:“我的眼睛會開始變紅,是從對漆隨夢生出妒心開始的,因為他識海內有我的神血源泉,我在他附近,一對他起妒心,血的力量就會上湧……”

絕渡逢舟從小告訴他,他的情緣是一只濫情鳥妖,整天將濫情掛在嘴邊,是為了讓他防備女人,不要輕易動心。

是怕他失去神血源泉之後,被汙染的太快。

也是擔心,巫族想讓他延續血脈的想法太早得逞。

如今燕瀾的雙眼徹底變紅,意味著,他已經完全被汙染,失去了神格,成為了凡人。

而漆隨夢與他的神血已經融合成功,終於成為巫族造出的人間半神。

“他說的是不是真的?”漆隨夢聲音顫抖,詢問劍笙,“既然我是你的親兒子,你為何要將我扔了?”

劍笙以雙手捂住臉,淒涼的聲音從指縫裏蹦出來:“我何止想扔你啊,我原本是打算殺了你的,你根本就不該存在!你可知道,你大師兄林危行的夫人,在天闕府負責照顧你的女人,是族老的人,整天都不知道教你什麽,留你在天闕府長大,我不敢想象你會變成什麽模樣!”

但最終劍笙不舍得下手,只將他扔去了苦難多妖的北境。

他身懷神血,死不掉,長成什麽樣子,全憑他的造化。

之後,劍笙又想著自我了斷。

然而心中不僅念著親生兒子,還念著那個因他犯下的錯誤,懷著一腔憐憫下凡救世,卻慘遭毒手的假兒子。

就這樣輕易的死了,真是太便宜他自己了。

於是劍笙折返鳶南,獨居魔鬼沼中央,畫地為牢,將自己圈禁起來。

劍笙沒臉見燕瀾。

也不擔心燕瀾的培養問題。

敢孤身下凡救世的神族,即使被貪婪之心掠奪的一無所有,信念卻不容易被奪走,不會輕易遭人擺布。

後來,燕瀾逐漸長大,一次次跑來魔鬼沼尋找父親。

劍笙丟了他一次又一次,越丟,越是丟不開。

每次見到燕瀾,劍笙只覺得自己罪該萬死。

卻也在不知不覺中,在他一聲聲稚嫩的“父親”聲中,重新振作了起來。

“漆隨夢。”燕瀾看向他。

漆隨夢從震驚之中逐漸回過神來。

燕瀾指著劍笙:“你前幾日不是羨慕我有一個愛我如命的好父親麽?他真的是位好父親,世上最好的父親,而且,是你的父親。”

漆隨夢紅著眼睛,想走到依然跪著的劍笙身邊去。

但他腳步踉蹌,險些摔倒。

“不要再埋怨這世道待你不公了,你已是半神之軀,你的父母,都愛你如命,你才是這人間眾生之中,最強的大氣運者。”

燕瀾轉身離開。

他的雙眼已經痛的渾身戰栗,難以站穩。

再多待一刻,或許都要倒地。

“你們父子好不容易團圓,之後我與你們巫族一戰,我死我生,希望父親能夠待在魔鬼沼內。求您莫要與我為敵,也請您莫要幫我,我受不起。”

……

姜拂衣手中持有巫族聖女的令牌,通過道觀的傳送陣來到萬象巫。

使用同歸聯絡燕瀾,他根本不回覆。

問了守衛,聽說燕瀾和漆隨夢一起去了魔鬼沼,她也立刻前往。

心中慶幸還沒出事。

不知從何時起,鳶南蔚藍的天空,逐漸翻滾出厚重的濃雲。

嘩,竟下起大雨。

姜拂衣撐著傘,站在飛行畫卷上,遠遠瞧見燕瀾一手捂著雙眼,從魔鬼沼走了出來。

姜拂衣眼皮兒一跳,先懷疑自己是不是認錯了人。

她那講究的大哥,竟就這麽蒙著眼,淋著雨,慢吞吞的走在泥濘小道上。

長發淩亂的貼在身上,衣衫也盡濕透,是她從不曾見過的狼狽。

姜拂衣分明沒有心,卻一陣心慌,加速飛過去:“大哥?”

她望見燕瀾停住腳步,放下遮眼的手,擡起頭,似乎在隔著雨簾,緩慢追尋她的聲音。

最終瞧見了她,燕瀾喉結滾動,想回應,卻又好像一瞬被抽空了僅剩下的力氣,摔倒在地上。

看著他倒在泥濘裏那一瞬間,姜拂衣仿佛感覺到一件無暇精美的瓷器,摔落在地,碎成黏不起來的微小瓷片。

姜拂衣知道出大事了。

落在燕瀾身邊,邊用傘遮住他,邊攬住他的肩,想要將他扶起來。

燕瀾卻只是垂著頭,將痛到窒息的雙眼,抵在她的肩膀上。

沒問她為何會來,也不趕她快走,只說:“阿拂,我有點冷。”

他說冷,姜拂衣卻將遮雨的傘給丟了,雙手環抱著燕瀾的脖頸,讓他的臉在自己肩膀埋的更深。

一句話也沒有安慰,只有陪他風雨同路的決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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